鸡架一个
2023年4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坐在辽宁沉阳老四季酒店的一张小桌子旁，看着面前的一碗面条和一个鸡架。
这里的鸡汤面只要5元一碗，鸡肚面10元一碗，鸡架小份只要7元，大份只要8元。 价格非常便宜。
店里人来人往，挤满了几十张桌子。 剩下的鸡骨头散落在没有及时清理的桌子上。
作为一个南方人，以前只听说过鸡架这个名字，但从来不知道它长什么样。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鸡架是什么样子。
那碗面的汤底是用鸡架熬制的鸡汤。 味道不错。 熟鸡架是一个完整的鸡躯干，里面有骨头和肉。 必须用手撕开才能吃。 将鸡肉煮至变软，骨头变脆。 比吃纯鸡肉更有嚼劲。
我吃了两口鸡架，喝了两口面汤，对坐在我对面的沉阳导游说：你也吃吧。
导游冷漠地看着我说，我们沉阳人一辈子都在吃鸡架，实在是吃腻了。
然后他很认真地问我：好吃吗？
我说这当然不是一流的美食，但是这个价格，这么多肉，这个味道，也算是不错了。
我又指着店门口的价格牌：“你看，什么东西都是几块钱到十几块钱的。最贵的面，炒鸳鸯面，才14块钱，最贵的小菜鸡丝牛肚才12块钱，这可不容易啊。”
导游长长吸了一口烟，说，你知道鸡架的由来吗？
我说我不知道。
然后我停了下来，等他扩大话题。
“这是20世纪90年代下岗工人的食物。” 导游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烟，烟雾充满了他的前额，让他看起来历史若隐若现。
鸡摊起源于清朝初期。 原来是个厨师。 为了拯救流浪儿童，他把鸡腿、鸡翅、鸡爪、鸡胗等骨头和肉削掉，煮熟后分发给孩子们。
鸡架的出发点是救济穷人。
当年沉阳的工人们过着美好的生活，连鸡架都不瞧不起。 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沉阳GDP总量位居全国第五、第六位左右。 辽宁省工业总产值在全国仅低于上海。 1980年，沉阳还是全国第一省会城市，财富水平远高于广州。 1990年仍居全国第七位。 工人们已经过上了至少40年的美好生活。
沉阳铁西工人村曾经是沉阳最豪华的住宅区，绿化面积超过50%。 1953年分配住房时，只有经过严格筛选的厂长、工程师和退伍军人才有资格入住。
沉阳老工人尹忠福回忆，自己23岁时搬进了铁西工人村，因为父亲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弟弟是八八军人。级别工人。 一家七口是工人村二楼50A套房的首批住户。 1953年，工人村有了电灯、电话、燃气供暖、粮站、邮局、合作社、公园。 到1957年，也出现了五分钟一票的摩托车电车。 当时的工人村，在全国都是顶级的豪宅。
这是一辆摩托车
铁西工人村
我采访过无数在全国大型国企经历过的人。 那时他们大多数人都过着无忧无虑、高品质的生活。 东北三省是国有企业的主要中心，沉阳是主要城镇的核心。 当我闭上眼睛时我可以想象它。 战前沉阳的工人们生活多么幸福啊。
当然，那时他们不吃鸡肉。
“我下岗后就开始吃鸡架了。” 导游又点燃了第二支烟。 “只要有肉吃，就不需要尊严。”
烟雾在灯光的照耀下慢慢散去，让喧闹喧闹的酒店显得多了几分粗犷和粗犷。
从1995年开始，沉阳掀起了裁员潮。
具体裁员原因我就不重复了。 我在其他文章里写得太多了，比如《中国工业三十年》。
1986年8月，沉阳防爆设备厂宣告破产。 它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家正式破产的国有企业。
巨大事物的崩溃总是缓慢进行的。 九年后，真正的大规模裁员始于1995年的沉阳。那一年，有30万人失业。 到1996年，沉阳下岗职工近100万人，人口75万。 铁西工区50万人下岗，水泵厂、电缆厂、印刷厂、制药厂全部倒闭。
工人下岗后，就没有了收入来源。 铁西工人村成为社会最底层。 工人村里有很多卖二手货的小商店和路边摊。 准备接手的年轻人突然变成了街头流浪者。
原本途经和平区、铁西区的202路公交车不喜欢跑。 这条线上的人很穷。 有些人不付登机费，有些人争抢座位，有些人犯小偷小摸的行为。
最悲惨的下岗工人中，家里的孩子没有学费，老人没有医药费，全家人几个星期吃不到一口肉。 据网上一位沉阳人的回忆，铁西区曾经有一些下岗工人会骑自行车。 每天早上八点，他就带着妻子去和平区八一公园。 当女子看到公园里躺着一名中老年男子时，她走过去，主动伸出一只脚底写着30。 如果客人摇头，就伸出另一只脚，底下写着20。 顾客同意后，他会找一个周围没有人的地方。
晚上五点多，男子骑着自行车过来，接妻子下班回家。 他用妻子赚的钱为家里购买生活必需品。
在如此艰苦的生活背景下，原本不适合台面的鸡架成了难得的肉食佳肴，成为下岗家庭难得的肉食来源。
“1996年，小一点的生鸡架1块钱3个，大一点的生鸡架50分钱一个。”一位沉阳人告诉我。 “通常会搭配两瓶老雪和一些炖大白菜。 土豆是下岗工人最实惠的组合。”
鸡架一般都是煮熟的。 炒的过程中，将鸡架丢入锅中，少加水，盖上锅盖煮。 这样鸡汤就浓郁了，可以用来做面条。
鸡架、面条、老雪，成为沉阳人待客最常用的三样东西。
那么这些下岗工人去了哪里呢？
有的人自己谋生，摆地摊、到餐馆打零工、做煎饼、做水果、经营三棚子、做绿化、出租汽车等等。为了维持生计，大家都看电影《钢琴》，里面猪被杀了，猪被杀了，人们被理发了。 这就是我们所做的； 少数有技能、有经济能力的人离开家乡，到南方工厂继续打工。 有的去上海，有的去广东，极少数到南方经商，或者出国打工； 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南方，有些家庭有老人和小孩要照顾。 如果我们去不了，我们就只能努力工作了。
“大部分下岗工人最终都进入了低端服务业。” 一位沉阳老员工告诉我，“2000年后服务业的发展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就业机会”。
时至今日，一转眼已经三十年过去了。 当时的下岗工人都是60多岁、70多岁的人。 他们都已成为老人。 有些人已经去世了。 没有多少人记得这段过去。 只有历史留下的鸡。 鸡架逐渐发展为红烧、孜然、煎等多种口味。 外人只知道沉阳有美味的鸡架，却不知道其背后的历史故事。
早年的下岗工人如今已被边缘化，沉阳的历史中只剩下他们经手的粮食。
“那为什么鸡架只出现在沉阳，其他城市没有呢？” 我和导游聊了半天，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就是工业化，”导游说。 “东北三省是全国工业化最早的省份，沉阳是领头羊，工业一直很发达，养鸡业也很早就实现了工业化。”
沉阳养鸡业之所以发达，是因为我国在20世纪80年代引进了生长周期极快、肉质优良的白羽鸡。 由于对肉类的需求，中国已迅速发展成为世界三大白羽鸡生产国之一，而中国最大的养鸡场就在沉阳。
当鸡养到足够大的时候，就以流水线的方式进行屠宰。 整只鸡被切割、加工、塑封后，剩下的鸡架等下脚料没人吃。
“这些鸡架本来没什么用，被打碎做饲料，直到下岗工人失业了，才找到了合适的市场，熏着、烤着、拌着吃，土豆、粉丝、酸菜。”
这也是当年沉阳出现大量廉价鸡架的原因。 当时只需要几毛钱就能解决下岗工人的吃肉问题。 即使到了2023年，物价飞涨后，老四季酒店的价目表里也包括了小鸡架。 一份只要7元，大份只要8元。
大家都很喜欢，烹饪方法也变得多样化。 鸡架一直留在沉阳，并成为当地的代表性美食。
“这些不是鸡架。”那天晚上，我和导游走出老四季，站在门口聊天。 四月的沉阳还是有点冷，街上没有行人。 我们长时间呆着很不方便。 他最后重复道：“这是工人的过去，是我们整个沉阳工业化的见证。”
第二次布局
2023年4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我乘坐高铁来到鞍山市。
此时，我已经去过辽宁的沉阳、营口、大连、丹东等地。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公交车上度过，我的身体被震得支离破碎。 到了鞍钢，放下行李，已是深夜到达。 当我在烧烤店见到大白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大白在烧烤店门口抽烟，走来走去等我。 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所以很快就进了店里。 当我想起这个人应该是他时，我退后一步，向他打了招呼。
他立刻认出了我，熄了烟，快步跟着我进了烧烤店。
大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但看上去却很年轻，只有四十多岁。 整个辽宁他都很熟悉。 在他坐下来点菜之前，他用几句话帮我概述了整个情况。 辽宁之形。
“整个辽宁都是一个工业大省，全省基本上都是围绕工业建城。”
“怎么说？”
我和大白看着手机上的地图，开始画一个又一个的城市。
辽宁省城市主要分为三大类型。
一种是军事型，是古代在这里修建的防御要塞，如沉阳、铁岭、锦州等。
沉阳，燕国第一将军秦开入侵辽东，在此筑侯城以御敌。 这座城市屡建屡毁。 朱元璋将蒙古人赶回漠北后，在这里修建了中卫城。 明朝末年，这片土地落入满族手中。 努尔哈赤见其处于辽东与辽西、辽东半岛与东北平原的连接点，四通八达，遂定都于此。
因此，沉阳的主要作用是军事。 是辽阳北部的军事屏障。
锦州是辽朝创建者耶律阿保机于924年用从河北俘获的俘虏建造的。 沉阳城的建设是要开辟一个深入辽东的根据地，抵御敌人，是一种主动防御，而锦州、大同、北京、兰州、伊犁都是核心区五大防线上的重镇，这是一种被动防御。
其中，新疆伊犁镇、大同、北京镇守华北，兰州怀柔控制西部地区，锦州控制东北咽喉，阻止北方族人沿辽西走廊从东北进攻北京。
辽宁省地形图，来源：图皇
锦州的重要性一看地形图就非常清楚了。 辽宁省两侧群山环抱，中部大片平原。 连接平原和河北的是从秦皇岛到葫芦岛再到锦州的一个小平原。 为了保证前进防敌，让战火远离后方，锦州是辽西走廊上最好的防御点。
明代松津防线
锦州是明末松津防线和辽沉战役的要地。 明朝末年，清军从锦州一路打到山海关。 辽沉战役中，解放军攻克锦州，完成了对国民党军队的合围，最终歼灭国军47万。 、锦州都是关键节点。
铁岭在军事意义上不如沉阳、锦州重要，但还是更重要。 是沉阳北部的战略要地，也是通往吉林、黑龙江的交通要冲。 明朝在此设立的铁岭卫，是明朝东北地区最显赫的一部分。
铁岭卫位于明代最东北端。
铁岭曾经是东北最重要的军农基地。 是明朝对外控制女真人和蒙古人的军事要塞。 这是防止蒙古残军反攻的战略前沿。
去铁岭时，看到各种类似“威源堡镇”、“镇西堡镇”、“李前湖镇”、“调兵山市”的地名。 一股浓浓的军事气息。 要知道，这里一直都是军事要地。
辽宁城市结构的第二类型属于交通枢纽型。
这些城市包括大连、营口、朝阳、丹东和辽阳。
这里最重要的是大连。
大连东临黄海，北临渤海。 是东北最重要的资源和军事出路。 既可以赚钱，又可以震慑朝鲜半岛。 一直是沙俄最想要的东部城市。 他们贪得无厌。 大连是极其优越的。 地理优势使其成为日俄战争中争夺最激烈的地方。
营口是东北和内蒙古最近的出海口。 它地处渤海之内，战略意义上略逊于大连。 但又是辽河的出海口，有一城两港的便利。 这里也是以前天津人钓鱼时来这里休息的地方。 ，所以营口就显得特别奇怪。 这样一个很少有人听说过的地方，有着接近天津的口音、对民间艺术的热爱、以及相对发达的金融业。
营口的海岸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四月的下午，天气依然寒冷。 我们带了几个壮汉上车，回来的时候他们都被海风吐了、拉了。 他们不得不休息几天。
朝阳是蒙古国与外界联系的重要场所，辽阳是辽河与太子河的交汇处，丹东直面临朝鲜。 这是一座沿河、沿海岸、沿边境的特殊城市。 这些城市都是因为交通的重要性而建立的。
辽宁的第三种城市结构是产业型或资源型。
“这是辽宁省城市众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大白一边捏着一堆热气腾腾的羊肉，一边敲着手机上的地图，对我说道。 “我们鞍山现在所在的城市就是最典型的一个，资源型城市。”
辽宁鞍本矿区储量214亿吨，占全国四分之一。 它是全国最大的矿（第二位是我们写过的攀枝花），但98%是贫矿，含铁量只有20-40%。 鞍山铁矿埋藏不深，可露天开采，在外生矿床中沉积变质，又称“鞍山式铁矿床”。
鞍山大部分地区原属辽阳县。 1916年，日本来到鞍山掠夺铁矿石，1918年开始炼钢。为了便于管理，日寇于1937年设立鞍山市。因铁矿石丰富，著名的鞍山钢铁有限公司.位于鞍山市。 。
与鞍山一样，本溪也因拥有大型铁矿和煤矿而于1945年单独上市。
又如盘锦，原属营口管辖。 1955年辽河盆地发现石油，我国缺石油，所以我们特别重视这件事。 越做越大，逐渐成为年产1000万吨的油田。 1984年，该地区被简单划分，列为单市，盘锦市诞生。
从地图上可以看出，营口市政府与盘锦市政府的距离仅15公里。 中间有辽河。 开车只需20分钟。 他们是该国最近的两个市政府。 这是因为盘锦建市的特殊原因。 。
抚顺和阜新均建于1945年，因主要生产煤炭而单独设市。 抚顺不仅有煤炭，仅东州区就有菱镁矿2亿吨、石灰石3亿吨、铁矿石4500万吨。
抚顺这里有一个天坑煤矿。 甲午战争后，日本人在这里偷煤，掠夺煤炭8651万吨、干酪根页岩7809万吨。 日本战败后，我国接管了该煤矿，最终开采量达到17亿立方米。 累计开采量17亿立方米。 118年后才停止。
阜新海州露天煤矿也是如此。 1953年开挖，2005年6月封闭，历时52年，挖出了东西长3.9公里、南北宽1.8公里、垂直方向深350米的大坑。
为了解决这些大型煤矿留下的环境问题，抚顺和阜新政府不遗余力。
不过，阜新的问题比抚顺更严重。 其经济链条单一，严重依赖煤矿。 全市固定投资的五分之三是煤电。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那里的煤炭供应已基本耗尽。 2001年，阜新被确定为全国首个资源枯竭型城市。 当年下岗13.8万人，其中50%是矿务局下岗的。 特困职工家庭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
辽宁还有一个很小很年轻的城市叫葫芦岛。 我一直很犹豫它属于哪一类。
葫芦岛城的形成有些奇怪。 20世纪80年代初，其所在地区隶属锦州市管辖。 后来认为锦州太大，所以分东、西。 1994年，葫芦岛市成立。
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这里有一个海港，形状像个葫芦，所以就随便改了。
它的人口非常少，只有240万人，GDP也只有870亿。 是一座工业、旅游、军事城市。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分类。 从地理位置来看，它属于咽喉要道，经济上属于环渤海地区。 经济圈仍定位为交通枢纽。
我们再梳理一下辽宁各个城市的特点。
军事要塞类型为沉阳、铁岭、锦州； 交通重点类型为大连、营口、朝阳、丹东、辽阳、葫芦岛； 工业和资源类型为鞍山、本溪、盘锦、抚顺、阜新。
大白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和我一一指出每个城市的由来。 最后，我们两个英俊的中老年男人，仰着屁股躺在油腻腻的烧烤桌上，指着地图，一点一点地指着。 总结一下：
辽宁的三类城市正是辽宁的三个阶段。
辽宁曾是明朝的北方防御地带。 它地处偏远，人烟稀少，是第一个像沉阳这样的军事要塞型城市。 清末，日俄争夺东北，大连这样的交通枢纽城市逐渐建立。 日本掠夺辽宁矿产资源，奠定了一些资源城市的雏形。 抗击日军、建立新中国后，他们最大的需求是炼钢、交通、化工，所以煤、铁、石油是最重要的三大资源。 重要的是，像鞍山这样的城市已经形成。
最终，辽宁省组建了14个地级市。
我和大白聊到深夜，最后聊到了他的家人。
他说，他有一个儿子即将大学毕业，两年后就退休。
我说你对辽宁这么熟悉，你肯定是体制内主管经济或者工业的。 他随口说道，不方便透露自己的身份，今晚就聊聊吧。
我说这些天我在辽宁遇到了很多像你这样精通经济地理的人。 辽宁实际上拥有大量的知识人才。
他说是的，辽宁人才济济，可惜没有地方用。
吃完烧烤，我们站在鞍山市漆黑的夜色中，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和不那么亮的路灯。
大白说，鞍山就是鞍钢，鞍钢就是鞍山的一切。 最辉煌的时候，有超过40万钢铁工人。 鞍钢食堂忙碌的时候，一天要做上百万个包子。 它是中国最大的国有企业之一。 附近甚至还有一个空军师保护鞍钢。 我们都为能在鞍钢工作而感到自豪。 现在鞍钢只有16万员工，工资也不如以前了。 上一代出生的年轻鞍钢人正在慢慢离开鞍钢。 。
他看着眼前的街道，仿佛在看着几十年的时光在远方缓缓倒退。
最后，他向我告别，我静静地看着他开着车驶入夜色，仿佛融入了历史的时光。
-超过-
